燃灯者第 6 章

赵越胜 / 著
 加书签  朗读 滚屏

其必须以格为基,始能使权成为可侵犯的东西。须知也有生命,有生存,但能因此作为权利。仅有经济关系,仅有私产亦能成为权利,经济,必须是有格的为其理想而努所取得的成果,始有价值的意义,亦因而是可侵犯的权利。这对那些鼓吹吃饱子就是有了权的国朝师,。在外寇入侵,国脉危殆之时,先生扬中国文化厚的生命,因为“中国抗战在中国都市,而实寄存于中国的农民

记邮件找地址: dz@AIHUBOOK.COM

须知们几千年文化之所寄托,都是在于乡民的生命”。先生信中华民族之抗敌藏于中华文化之中。“所以们今天该提起,清楚地认识文化,并只是指几箱古,几本破书,几个团团圆圆的所谓学者之流,文化该是这民族所有为其理想而努之活文化,就是从久远的去所流于文化中,就是与个巨的生命之流结,它能洗涤们的心灵,也能鼓舞们的心灵”。先生沉昂地宣示:“们眼见本军士的蛮,们国士之浮,以及使得们最会生活的离子散,女污男亡,生活艰苦,相对饮泣的种种事实,都是们予们的反面鼓励。们的民,将会知次战争,仅是战场的争战,还带了文化的危亡,理想价值的毁灭问题。们受几千年训练的文化活,决会坐看其价值理想受甚至灭亡的”。

六十年,先生就信中华文化的生命蕴于那些胼手胝足、辛勤劳作的众之中,六十年,先生又提理学”,为那些被权集团欺民呼喊:“理学就是研究民平时德生活的生活,们当然既能“好”,也能恨“恶”,而德生活就是靠与恨两个经验的积累,构成们的格和格。而们的民族神,也靠这些诚诚恳恳生活,神圣义务的去维持。理学是非常朴素但又非常扎实的东西,也是十分广十分远的东西。既以甘言世,也对权者奉承。它只是如劳者的手足,印地耕耘”。先生积生之学,持平实之论,立足典籍而心在田,从无摇。其理念之贯,心之坚实,足为学楷模。念及而今某些学界“新贵”,能守观念之贞于片刻,惜诋毁华夏文所秉持的“清流”理想,为“用世”而狼奔豕突于权之门,更知何谓“万皆流而金石独止”。

二OO二年晚秋,竞马回国开独唱音乐会。能回去,雪带着盈盈回去了,知先生最喜歌剧,定请先生席音乐会。那时先生已偶尔需椅代步,但楼仍坚持自己走。竞马在音乐会献唱了焦尔达诺的《安德烈-舍尼埃》。这位法国革命中泣血的夜莺唱

去近旁的堂,位祈祷者伫立在圣与圣徒的神龛旁。

收敛着全部的施予,却全的老正徒劳地用哀手,乞讨微薄的垂怜。

者的茅舍,听到声诅咒的土地、贵族和们的骄奢。

这苦难可使贵的心灵觉歉疚?”

这正是先生熟悉的主题,也是先生常常垂念的问题。先生从头至尾聚会神地听完了演唱。音乐会结束,北陵自驾车先生回家。雪从北京回法,带了先生的信。先生用字写了“范竞马伟”五个字,觉得听竞马的音乐会。只是信的结尾有些伤地说,九十岁了,这或许是次听音乐会了。

二OO五年,先生又寄打印成集的文稿,题字在面,说是“老残留言”。这些文稿多已经拜读,惟有附在文稿中的封毛泽东论及先生文章的信令好奇。毛泽东让刘少奇读先生发表于九六二年九月九海文汇报的文章《希腊理思想的源与发展线索》。毛泽东就先生文章议论到:“所谓理学,或德学,是社会科学的个部门,是讨论社会各个阶级各相同的德标准的,是阶级斗争的种工。其基本对象是论善恶(忠、好)。统治阶级以为善者,被统治阶级必以为恶,反之亦然。就在们的社会也是如此”。毛泽东的批语作于九月十五,也就是说,先生文章见报,毛就注意到了。几天之就想到让刘少奇读先生的文章。毛这位谙权诈厚黑之学的枭雄,绝会平无故对希腊理学趣。若是有现实用意,这个问题对毛实在是太遥远、太象了,什么是其中玄机?

给先生打电话讨。先生说其实毛曾对的文章有批示,李醒尘先生告,并给了张复印件。这事让也有点想。只知当年作文时曾着重谈了梭的调和妥协神。先生还赶补充说,是给文章戴了阶级斗争的帽子的,那时候在这帽子底谈几句调和中庸已经很容易了。再问毛何以会对的文章趣并批给刘读。先生说在文章中谈了两点,第,梭的折衷调和成为希腊隶主民主派的政治路线;第二,梭手拿盾保护方,所以心中的公正容就是“调整公理与强权,协和共各得其所”。先生说,六二年初,中共开了七千会,毛刘在政治有冲突,毛想向刘发调和的信号,再争斗了,同心协挽回局面吧。或许毛看到的文章讲中庸、调和,就让刘也读再揪饿几千万的事了,讲点中庸和谐吧。吃惊先生对这事的判断与历史事实相差太远。先生对毛的用意的分析只反映自己的善良和天真。这真是无奈,宅心仁厚之国权斗争中,心之凶残险恶,永远缺乏想象

事实,在七千,刘已经准备了个讲话提,共有四点:放开讲错误,重病用药;二,这几年的错误中央负主责任;三,批分散主义讲事实,个都能少;四,斗争,民主够,庐山会议只反右反左。这四条表明,刘已认定毛的路线是造成灾难的原因。刘又在正式会议了“三分天灾,七分祸”的名言。毛这个猜忌心极重、整术到了炉纯青的刘这个“祸”所指何?六二年七月旬,毛刘在中南海游泳池发生冲突,刘急择言,竟说“饿这么多,历史相食书的”。这是批了毛的逆鳞,犯了毛的忌。偏偏在这次冲突之,八月报重发刘少奇论德修养的著作《论共产员的修养》,九月份又单行本,共产册,发行量竟时超《毛选》。共产层诸公中,刘是唯个写著作 涉及德修养的。虽说这部书早在朝得鹿以就发表了,而且毛早就赞赏这部书。但在共产理中,对错的取舍永远系于最独裁者的好恶需。九月九,先生的文章见报了。这真是历史的巧

先生的文章共分四节,理学源于社会矛盾;二,为隶制所决定的社会生活的特点;三,围绕“中庸”“和谐”为中心的表现形式;四,争论的问题与流派。正像先生所说,是给希腊理学的思想戴了“阶级斗争的帽子”,但重点放在梭的中庸调和思想,这是先生想说的话。依看,毛恰恰是看中了先生讲德的阶级分题。因为“阶级斗争”正是那时已经选定的整治刘和稍有异见者的致命武器。正因此,毛在给刘的批示中强调理学是“阶级斗争的种工”,还特别指“就在们的社会也是如此”。毛对先生文章的关注点,恰在“调和”、“中庸”,而在把理学中的某些理论问题用作“现实阶级斗争”,其实就是斗争的工。这种文本误读真是有趣。,是先生误读了毛,而毛是绝对会误读先生的。毛借先生文章中所谈的问题给刘好了,只等着“收围”呢。

在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读的八天之,毛就忍住向熊向晖发牢说“以两个主席都姓毛,现在个姓毛,个姓刘,段时间两个主席都姓刘”。六七年文革已起,刘已成毛的瓮中之鳖,毛对巴卢库讲了实话,说六二年七千会之们就发现资产阶级已经在占据位,推翻们了。其实在六二年九月二十四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,毛已经明确提阶级斗争“年年讲,月月讲”,并且点明,“这种斗争反映到”。这明明是“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”。刘却明就里,在会拼命毛的阶级斗争路线,真是都卖了,还帮着数钱。六七年,王、关锋写了《在部问题的资产阶级反路线必须批判》文。毛笔在文中加了段话。疾言厉地说:“千万《修养》那本书的当。《修养》这本书是欺之谈,脱离现实阶级斗争,脱离革命,脱离政治斗争,闭谈革命的本问题是政权问题,闭谈无产阶级专政问题,宣传唯心的修养论,对这本书必须彻底批判”。这才是六二年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看时没明说的心里话。毛的枕边江青小心说了实话,“七千,毛主席受了气,文化革命就是给毛主席气”。六八年的次政治局会议,江青冲毛撒发嗲,说彭真欺负了,毛立时给,说“彭真算什么,个小手指头就可以打倒”。这就是中国最机关的会议,形同黑帮团伙。毛自己倒是说得坦,“们就是造反,和当年宋江差多”。

丝毫想苛责先生对毛的误读。心底光明的常常对那些心黑暗纠缺乏识。龙何等聪慧之,看纳粹在德国的种种恶行,竟以为是“希特勒在搞小孩子的恶作剧”。罗斯福阅、阅世可谓广,在与斯林打时竟然“直觉是个尚的,可以和携手共建民主世界”。就在这时,希特勒正在制定灭绝犹太的计划,斯林已令在卡廷森林杀了二万余名波兰军官。善恶相较量时,恶总会在当的争斗中占风,这真是造化捉几次向先生讲述的看法,也举许多确凿的史实说明。先生有 些同意的分析,但又说还有个角度虑及。毛本起于草莽,素称自己是“土包子”,骨子里是朱元璋类的帝王,亦喜欢魏武,外显壮阔雄权诈。最耐烦德修养路酸文假醋。而刘偏偏在七千会之重印《修养》,搞得全国轰轰烈烈学习,让毛心里争这绝非个格喜好问题,而是由政治制度所决定的权斗争方式使然。先生叹说毛这个生待事,于公德私德都有欠缺,对刘的斗争就太残酷,几乎搞到尸骨无存。说,为保个权位,而想,陷亿万生民于,如此岂是公德私德有欠就可括?几十年,国朝德沦丧实自毛始。先生说“讲的有些理”。

二OO六年,突然接到先生自国的电话,有点吃惊,平都是给先生去电话,先生有何急事找?让先生挂打回去,先生在电话中语气沉重地问,是否知天予把国平告了法。这事缘起于国平在《自传》中提到建英的郭世英文革因X小组案被整肃的事,其中提到了天予,而天予认为所言实,讨个公与国平对簿公堂。先生为此事甚着急,从北京电就是劝两造和解,说事已至此,怕只有能劝说们两息讼。告先生完全无能为。先生却依,执意有所行,说真打起官司,必是。先生说现在重的是反省批判那个年代,在那时候,谁说什么,什么都,重的是分析为什么会现这种事。先生绪有些地说,同学之间有什么账好算?谁和毛泽东算账?谁和刘少奇算账?那场把天予整成反学生的运是彭真直接领导的,谁和账?如果记取训,对同学们受的灾难反省,将悲剧重演的。

当然同意先生的看法,但比先生更了解此刻的国平和天予。难免有“执”,事关自名誉时,愈发“执”得厉害。天予、国平当然都是尊敬先生的,但年时结的怨真容易化解。很难改时认定的事实。在先生看,俩仍旧都是所喜的学生,老师说话总会起作用。在皆囿于自所执之事,以为原则所在能退让。先生为此事几次催有所作,想先生太估了的能先生曾请国平到家中,表示由自作东,请天予、国平吃饭恳谈。先生幻想能把盏欢,嫌冰释。管学生们仍敬重家,但们尊师嘱行事已可能,真是在江湖,由己。国平当时表说只天予撤诉,愿作东请客与先生聚,答谢先生的关心。先生也与天予谈,天予说只国平歉,也有息讼的意愿。但难就难在“只”两字。这是结,解执惟方退让,而这步实在难退,因为两都有理可说。天予是科学家,国平是诗哲学家,看问题的方法、角度都同,这样两造又如何调解?先生的学生,以为必须呵护两,谁也该受委屈。的朋友,但知间的事,该杀该打只能由们去。这点难向先生言明,只好敷衍先生的嘱托。对先生说,您就自当俩打架,家相帮。让们打个头破血流自有手的时候。先生刚直纯正之,总也搞什么淡。最终先生愿看到的况还是发生了,问题终在法解决。判决国平胜诉之与先生再次通话,先生只是重复说应该,应该,都是受害者。在先生心中总觉自己是有孩子受了委屈的家,但 先生知,天哪有听家的孩子。

O六年底,去国十七年终回故土。孤舟系,当然首先去看先生。十二月二十六,飞机落地正是中午,怕打搅先生午先到正琳家吃饭。与正琳八九年别再未相见,此刻重逢,今夕何夕?奋难以言表。付姐的牛真是天。在正琳那里呆到三点钟,去看先生。与先生自九五年巴黎分手,已逾十年,而告别朗园十公寓已十七年了。楼杨树仍在,而木叶脱,几株枯的植在寒风中萧瑟。走,见玄关更加破旧,似乎这这些年维修,楼梯已有数剥落。寒风从楼门破损,寒意袭。想昔同学少年,谁个车,华屋美舍,更见先生此的清冷落。敲门,邦洛姐开门,引屋,先生已坐起等候。原本嘱邦洛早早惊先生,但先生毕竟知了,中午竟未午直坐在那里等候。先生的间仍是老样子,那张老书桌忠实地陪伴先生阅岁月沧桑。屋子里多摆了张躺椅,愈显得局促。记得位波斯国王曾往潘布罗克小屋拜会曾两任英国首相的约翰?罗素,罗素先生为子的狭小向国王歉,国王说:“屋子确实,却住着”。先生能在这方寸之地炙中外先哲,又有何小可言?书挂着先生手泽,为文天祥在元兵狱中所作:

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唯其义,所以仁至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而今而,庶几无愧”。

先生在旁注:为国忠,乃义之也,为民族孝,乃仁之至也。

南墙原放置康德全集的小书架搬走了,挂了先生手书条幅“殷鉴远,多行义必自毙”,注明“二OO年六月四”。知先生心中仍牵挂着十七年少年学子的喋血。那些曾经鲜活亮丽的青始终活跃在先生的记忆里。这悲哀如此重,在已近百岁的先生,几是世纪之哀。与此相比,更惊异于那些肥的学界新贵,们那样屑地对这些模糊的血扮着鬼脸,们也曾在者生的行列中举起拳头。敬问先生起居,先生频频点头,说好,好,只是老了。先生确实老了,临近九十六的了,能说老吗?先生走路搀扶,或靠支架扶持行走。但先生的活神又好得让吃惊,其是谈问答之捷,头脑记事之清楚,几乎是奇迹。们也知有近百岁的老生命虽在,但灵已走。而先生,正如圣?奥古斯丁所言:“只有能拿走才能带走的生命”。向先生呈版的宾雁纪念文集,先生拿左右端详,说书印得漂亮。又急忙让几个月在唐君毅先生纪念会的发言。先生在这文稿的句话面重重画了线:“唐先生对类,其生,悲其苦,生依靠只手,支笔表达的善意”。想这正是先生夫子自。先生曾在《论的解放》记中写:“古往今站在边,捍卫民的权利与格的有良心的志士们的气节与灵手中只有半支 笔和支破笔,但还想用它响应这些古今中外贤哲们的智慧和勇敢”。正想着,突然耳边听见了先生的声音,原家已经聚会神地读起了宾雁纪念文集,再理会们的闲谈。北国的冬,天真短,只觉片刻,天竟黑了。打开灯,和的灯光洒在先生的,先生捧着那部厚厚的书,凑近眼睛,读着,读着再说话,静谧飘,带回到七五年的冬初登先生门的子。就在这个时刻,就在这间小屋。

三十多年,走近先生旁,受先生诲,会先生的伟格,渐渐明,希腊先哲所区分的“静观的生”与“活生”在先生是浑然的。先生用超越的纯思贡献学术,又以入世的关注察民生。平慎言笃行,却忘读书士横议”的本份。邦有,先生闻起舞,邦无,先生鹤散影。心守,终忘循善取义。见先生手录佛陀临终语置于案,“诸有为法,悉皆无常,励行,慎勿放逸”,知先生是勘破仍素怀持守。想先生这代读书运气真差。古“士可杀而”,而国朝治士,是先杀,杀,再,直读书自取其,乃至觉其,甚而以为荣,反同侪,竞相作者的同。清流扫,士林心,其哀何之?先生知其而保其尊,守其弱而砺其志。信如砥,虽能至而心向往之。

先生在给的信中说:“希望类终有股正气类能安静生活去,可能这也只是希望,但比较点,也许是可能的。雨之,将有晴朗的天,这约是气象学的规律。去已经等候久了,可能还等候。今年给朋友的贺年片都写着‘风雨如晦,已’的话,看天总归是明的”。钱钟书先生曾拈刘孝标《辩命篇》语,“‘风雨如晦,已’,故善为善,岂有息哉”,解山谷诗。先生引此语,亦恰是此意。九年时,先生曾作文总结好友许思园先生的生,先生说:“在特有的孤恃外,更有特有的天真,使觉得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些在天独往独,令孤独的觉得孤独。好似月夜里颗孤星,并着的看见,但却为那些整夜能入,忽然从明窗发现——它的光是何等清明。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详而令遐想!为什么非在烈阳光中生存,否则,算生活呢?为什么在半夜里、天中、静地蹒跚而行,就算是种良好生活呢?”以为这段话再恰当地描述了先生的生所

O九年,给先生打电话恭贺新禧。先生那天谈极浓,说话滔滔绝。谈到国,先生说,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只关心自己的小事,而小却没管。先生怕,特地解释说,的小事就是升官、国、捞钱,安置子女。起这些小事卑鄙得很。小是生老病,看起病,起学,住,社会没有公义。先生又说,注意了,小好,的小事也会烦。个社会没有正义,必定问题,类几千年历史就是这样走的。听先生这番话,几无言。昔庄周小之辩,辩在孰优孰劣,而今先生小之辩,辩在黎民苍生!先生又讲起国学术腐败问题,说已成痼疾,从为士林耻之事,而今竟成通则。士无廉耻,国无希望在海外,对国学术界的糗事常有所闻。年回国,朋友 们相聚也谈及此事。甚吃惊,本朝得鹿,谀桀颂纣皆是文章,而今革命怒吼为市声喧嚣所代,焚琴煮鹤亦成雅,此事本两面,足为奇。伤心惟是中华三千年冠文,旷绝幽奇之事渺可寻。先生纯然读书心疾首也是当然。们无能挽澜于既倒,只能寄希望于中华文化生命坚韧顽强,破土重生。

先生耳朵有些聋,说话怕清,,话筒中竟觉得有些震耳。先生最叹说,就98岁了,还想去法国看,就是知航公司肯肯卖票给这个“98病叟”。说到“病叟”两字,先生有点自嘲地笑起。在先生的朗声笑中,由泪。怕先生察觉,匆匆挂断电话。

呆呆坐着,许久,许久。天渐渐暗了,几点雪飘落,愔愔地洒在青竹赭瓦。先生言犹在耳,透骨的悲凉弥漫开静中,仿佛见到先生,在清河小营哲学班的室里。

先生刚完黑板,回转向们,飞舞的尘在阳光的裹挟得金灿灿的,罩在先生,先生的影模糊了,像峨嵋金隐现的佛光。而耳边的天音却有着川腔:“巴门尼德说‘存在是’”。

记今年元月二十八先生起穿慎跌倒。夜间觉背医院检查,未见骨折,返回家中。二月四部见有小块,又去医院查。医生仍说无碍。那几常与邦洛姐通话,手边自月份手写的《辅成先生》已完成四章。想全文完再呈先生审阅。本写先生就绠短汲,未成全璧的东西更愿给先生看。还有层私意在,盼先生能平安养好跌伤,成其百岁之寿,这样总能看到的全文。但雪说,还是早把成文的东西呈先生寓目吧,让在写。问邦洛姐先生可有读文?姐说先生每仍能读两个多小时报刊文章。于是传文去,姐打印先生目了。先生气读完,只说了句:“写写也好,让别也看看”。此是何意?先生知两三子,这“别”是谁?莫是先生想让将此文公之于众?

二月十八,再打电话,邦洛说先生正在电话旁边,今错,可以说几句话。等了片刻,话筒中传先生的声音,似往的洪亮,有些气促声微。只说太好,又问几时回即告先生今年暑期放假即归探望先生,请千万珍摄,耐心治疗,等。先生说声好,再无声音。这是和先生最的接谈。放电话,告雪定八月返京机票。

二月底,胡平自美电,说听到先生病重的消息,心里很着急,问可有新消息。还与先生说话,胡平似稍放心,嘱有消息。并说已请嘉映代去看望先生。三月八,胡绩伟先生往朗园看望先生,告之自己病终愈的经验。先生闻甚受鼓舞。三月十,嘉映往朗园看望先生,回电话告先生神尚可,坐谈近两个小时,先生还忆及九五年在巴黎的子。稍安心,三月二十八,家兄自美回国,与家 姐共往探视先生。因与家兄相相像,先生竟以为是归国,惊问“几时回的”。家兄竟时未敢明真相,许久才说是越胜,是越胜的。先生即家兄文稿册,并坚持名字。但四月,病急转之北医三院诊治,月中竟四次转院,,元气伤。期间因胃管引起胃血,又加肺部染,度入住重症监护抢救室。五月二十二,是嘉映的追思之,家姐往途中接邦洛姐电话,告今晨因医生反复“洗胃”,造成先生血陡降,然系列抢救措施。先生始终神智清醒,平静注视医生们的忙。在医生最头部时,突然闭目辞世。先生平静而绝然地走了,始终保持着哲的尊严。

五月二十六,举行遗告别仪式。先生生平介绍中说“九八七年因故办理退休”,此话甚蹊跷。何谓“因故”?因何故?语焉详。或许那些秘密档案终有吧。北校方无席告别仪式。先生务北近六十年,育无数,而校方竟吝于表达些微的谢意。蔡先生的学校已然得如此缺乏起码的礼貌和养。让的是,们哲学班的同学了,向先生作最的告别。虽然离开先生已多年,仍知为先生执子礼。先生的孩子,仁义总是在的。

八月返京,往朗园先生故居,已是去屋,只剩先生翻的那些书卷默默地看着。往老山谒先生灵,对先生说,晚了,未及您老家。想先生等,而您终等及,先自去了。见先生遗容,雍容度地微笑着,知先生将《悲咒》卷奉于先生灵,作永久的祈福。先生定知小子的心愿。

此次回京,得往故园祭扫先慈先严墓。事毕随北陵及姐览观五台,寻古刹清凉。山路蜿蜒二十余里,见岚气岫,虬松挂崖,青霭苍苍,层层染。山中定,骤雨突至,片迷蒙,忽又骄阳扫雾,谷黄金。有孤寺居梁,隐约疏钟回响。转急弯,素石碑楼兀然矗立,乃入清凉界。昔阮嗣宗遇先生于苏门山,即此太行余脉。先生与之畅论天地玄黄,存废,啸而隐。嗣宗归而传之曰:“先生从此去矣,天莫知其所终极,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,自然之至真也”。

清凉寺中有巨石如船,名“清凉石”,纵横十余尺,丈余,重数十吨。石苔藻斑驳,遍纹理飞,隐然有灵气,似远古士化。其沉稳坚厚,古意萧远,然独在,正如辅成先生吗?先生远行已近百,谁知其所终极?依先生心,必会寻此清幽之地以避嚣尘,托崇山而岿然静卧。有天风流,万籁谐响,巨木俯仰,群鹤环翔,又有幽泉濯之,云霞蔚之,草绣其锦缛,冷梅献其芳馥,伴朝暾夕曛,夜月晓星,闻晨钟暮鼓、梵呗法音。于千山万壑中得自在,历万世而坠,同月而永光。

呜呼先生!呜呼先生!

二OO九年九月二十二完稿,十月六改定于奥赛小城。

忆宾雁宾雁,已离开们独自远行。时隔多却依然沉默。是思念的哀能开,而是心里有太多的话想对说,壅滞在心间,竟知如何说。去年为八十华诞,苏炜电话邀写点什么。答应了,但坐在桌,却茫然知如何笔。近三十年往的记忆如奔溪,从心间流,想手留住它,却仅在纸点滴印象,而这个竟在这些杂的记忆中消失了。于是明这个易能写的。没有普鲁塔克,吉本式的巨笔,又怎能去描绘那些横世的。结果竟了约。

自去年十月十二通话,心中有种祥的预。从话筒中传的声音,以往的浑厚已经得沙哑,说几句话就气。敢和说话,急催讲话,只听说。但执拗地说。谈起的病如既往地乐观,甚至谈到现了时,也仍安说“这也是什么问题”。挂断电话,突然说“最近总打电话了,有事就通个消息”,之忘问起张雪和盈盈,“噢,别忘了问女好”。放电话,在黑暗中静坐良久。问自己,什么是“有事”?莫心中已经听到神的召唤?果然通话到两周时间,就再次入院,随就永远离开了这个让眷恋又厌恶的世。

西塞罗说“那最美德和最正直的灵可以直达天国”。宾雁,倘有天国在,的灵必直入天终于离开行走生的荆棘之路而得永恒的安息。这们仅存的安

这是怎样的行走!虺蛇啮,飞沙掩埋,酷烧灼;在山荒漠中厉声呼喊而罕闻回音,却时遭虫豸的冷嘲;想掘眼清泉,浇灌个民族饥渴的灵,却只见无涯流沙,枯冷漠;在暗夜中寻光,它却隐匿着,吝于透丝微茫。走在条西西弗式的,只有攀登没有到达,只有劳作没有收获。

摇。像古往今智慧的先知,总在关注那些歌德所称的“公开的秘密”。在卡莱尔看,这些“公开的秘密是那种展示给所有的,却鲜有能察觉”的“事的真实本 ”。九州之又有多少这种“公开的秘密”。只因独夫沐猴而冠,用国家的宗迫害。只因统治集团需利益瓜分,惜毁家裂土。盛世喧嚣,淹没着苦难的哀声。政绩建设,演着弑欢。权者的腐败成为时尚标志,宣者的伪善德楷模。社会生活被治者有意引向堕落,智慧的声音挡住意识形的蛮横。网络有思想警察殷勤照料,言论被宣传官员严加管束。没有个尊严,它遭受着当权者的恣意

没有个权利,它已经被全权代表,却需任何授权。有谁知这公开的秘密? 只因与之相视而见、见而怪了。却被它折磨得寝食难安,仿佛命运托付给这个使命,“个公开秘密的揭示者”。而这正是先知的使命。每念此,都被勇所,却在心里悲叹先知的命运。这些勇者很少是悲剧的。

如今,离开们已半年。先所说的“生名”,其实早已于无碍,只剩和朋友的思念真实而久远。宾雁,路时正是飞雪漫天,而今已是盛夏,万欣欣。

清晨,行走在林中河畔,影会浮现眼。还是那条所熟悉的林中路,们曾在这条路漫步倾谈。在这里时,当是竹初栽,眼却已亭亭玉立,柳亦成浓荫。说,枝繁叶茂时最宜回忆,奢想能记们近三十年往的点滴,将这微薄的记忆之光奉献给。或许它能陪伴的英,度的时光。为此,羽翼的庇护:

所有的已自遥遥隐遁,那久已消逝的呈现原型。”——《浮士德》

、苦寒的拂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携手同行——《北风》

九七八年,去社科院哲学所《国哲学》编辑部工作。这是公开发行的小刊,目的在于更地收集和反映全国各地的思想理论。编辑部主任是从《中国青年杂志社》调的任俊明女士。天,编辑部在开例会,的座位正对着门,忽然门开了,魁伟的男子。找任俊明的,看们正开会,,对任说:“”,就转去了。任女士回头问:“是谁吗?就是刘宾雁,毛泽东钦定的右派,刚调到《哲学译丛》编辑部。”熟悉中共建国史的,对刘宾雁这个名字恐怕知。七六年“四五”运期间,曾和争论中共统治二十余年的是非功,在谈到反右时,还提起。刘宾雁在心目中是争取新闻自由的先驱,五七年蒙难,知。今天突然现在眼,又和个单位班,让惊奇又好奇,很想找聊聊,问几个藏在心中、得解答的问题。

当时年少气盛,没想严格说们是两代了。为了找个和搭话的由头,特意去问任女士,在找什么。任告诉在找东欧国家哲学界的资料。请资料室刘青华先生帮收集有关这个主题的目录。青华先生给了份东欧国家哲学界的论文目录,它去《译丛》办公室找宾雁。看到手里有这么多趣的文章题目,,连连谢,反复说还是哲学所资料室资料全,让开眼界。为何对东欧国家的哲学趣?宾雁的回答让吃惊,说:“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解冻的苗头”。这话的慢慢会到的,但“解冻”这个词却令奋。

堡的《解冻》发表之,这个词就为渴望自由的心灵所向往。它使们俩的对话立即顺畅起。宾雁对这个素相识的毛头小子如此坦诚,颇令意外。想想辈 子遭受的苦难吧。在这块土地永远是敌,伴随的总是监控、告密、批斗、

二十几年竟对毫无防范之心。直聊着,起去食堂打饭。通常中午休息时,宾雁会在译丛办公室把两张桌子并在起,铺块毯子就在这桌片刻。但那天宾雁没有午觉。自那时起,们常常班,骑车沿南北小街回家,流各种政治信息,谈论最近读的书,想的问题,永远有说完的话。到东四十条分手,往左拐回锣鼓巷,宾雁往右拐回三里屯。冬天刮西北风时,看地逆风而行,努躬着子蹬车,寒风吹散已经的头发,骑几十米必定回再招招手。心中,认定这是个今生今世的朋友。其实比宾雁小近三十岁,真有点知天地厚。

大家正在读